■按:
前两天某集团的公关通稿在全网沸沸扬扬,相同的时间,相同的文案,各大媒体集体下场“帮忙”,场面可谓壮观。此事之后,有大v站出来开嘲,笑称“见网品”。抛开“网品”不谈,媒体的“媒品”是不是该捡一下了。我们都知道,这是一个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。然而,越是众声喧哗,媒体越要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。
“媒体如果沦为簇拥在既得利益周围的串谋集团。这种情况下,谁还能保持公共意识,将他们谋取自身利益的嘴脸曝光在镜头前呢?”今天想要与大家分享一篇讲述媒体责任的文章,作者是日本着名导演是枝裕和。
by.十七
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
文 | 是枝裕和
山下和美的漫画《天才柳泽教授的生活》中,有一个以蒙古为舞台的故事《美丽的狼》(第一百二十四回)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教授的学生矢部耕一满脸愁云惨雾地来到研究室,宣称:我要成为蒙古人!“农耕是文化之母,都市是文明之母,近代社会就是由这两者构成的。可现在,‘我们的近代’显然已经走进了死胡同。‘游牧’与农耕及都市都没有关联,这种自上古时代传承至今的生活形态,是避免走向穷途末路的方法。我想亲自实践一下。”
最终,教授听了这番话,也同他一起去了蒙古。以前在日本留学,并先于他们抵达蒙古首都乌兰巴托的朋友呼兰对他说:“矢部君,游牧是一种非常艰苦的生存方式,还是在乌兰巴托当个小小的有钱人更容易一些。日本人是过不了游牧生活的。”教授说:“哪有这种事,不论什么样的生活形态都由人主导。无论如何,我们都要去看看。”
在定居的人眼中,被称为迁徙民族和流浪民族的人们,有不同的价值观、宗教观,不同的技术、医药(有时是疾病),以及不同的艺术。定居民族通过与这些非定居民族接触,促进了自身文化的发展与成熟。然而,定居民族的统治阶层试图通过同化手段实现安定,在他们眼中,游牧民族的存在又成了难以掌控的威胁。因此随着时间流逝,游牧民族受到以定居化为名的迫害,族群内部安于封闭在同一价值观中的日常(世间)生活,丧失了批判自身社会的“外部”。对于内部来说,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。
我认为,包括电视广播在内的媒体应是游牧民。他们的首要职责是站在外部持续不断地批判内部,使居民所处的社会更加成熟。我以为这才是媒体报道的立场。
定居在日本这样的岛国,居民尤其缺乏与不同的人群接触、促进自身成熟的机会。四面环海的地理位置本该促进以海洋为媒介的对外开放,但不知从何时起,大海被视为屏障。经历漫长的岁月后,“岛国根性”蔓延开来。说得直接一点,这是一种病,因此才滋生出“日本是单一民族”“万世一系”“中国人身上有犯罪基因”等困扰内外的幻想和谬言。更糟糕的是,由于自身不成熟,个体对笼罩整个群体的(在外界看来只能称之为暴力的)单一价值观(岛国根性)不加批判、随波逐流,并沉湎在如此便能心安理得的错觉当中。我想这就是当今日本社会(世间)的特征。
正因如此,我才希望媒体担负起不断向定居者及村落群体发出警告、促使他们觉醒的职责。在都市文明之外,还有远比都市广阔的无垠的草原,那才是世界。那里有与社会群体不同的价值观,只有触摸那片土地、感受那片土地上吹过的风,我们才能客观地审视自己平日生活的社会,从而客观地认知自己。视野狭隘、缺乏想象力的人,才会用只能在内部通行的语言,嘀咕什么“美丽的国家”。
来自电影《华盛顿邮报》
对现在的日本人和居住在日本的人们(不单单指日本人)来说,最不幸的是,本应存在于精神外部的媒体已经完全被内部社会同化,迎合内部的价值观,或许还在为村落的高墙添砖加瓦。我想,媒体的职责应该是对国家与个人的价值观持批判的立场,并将两者衔接起来,制造接触他人的契机,促进国家和个人成熟(相对化)。然而现状是媒体没有身处外部,却与国家和个人叠成同心圆状。这就是岛国根性的三重苦难。媒体成为政府的喉舌(有调查表明,在长期看电视的人群中,自民党的支持率最高),它本应以第四权力的身份监督警察权力的行使情况,却冲在第一线协助警方寻找犯人,抢在司法之前施加社会(舆论)制裁。
如此一来,我们周遭的环境就成了不存在他人的单纯社会,内部人员一旦发现彼此细小的差异,就会排除异己,导致出现不少欺凌行为。学校就是令人窒息的当下社会的缩影。广阔的世界被高墙阻隔,难以看见,人们置身于互相监视的社会中,要想逃离出来,唯一的手段不就只剩下自杀了吗?
电视必须让观众看到“看不见的东西”,当然不是灵光、守护天使,抑或前世,而是所处世界之外的广阔无垠的大草原(可以称之为公共领域)。而对媒体从业者来说,最重要的是自觉地从内部跳出,到大草原上培养自己的价值观。
来自电影《聚焦》
我现在讨论的是精神领域的话题,但未必是在批评媒体从业者收入高,抑或建造高楼,居高临下地俯视老百姓的生活。(如果精神能摆脱社会价值观的束缚,在草原上自由驰骋,过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无所谓。)
只要还能看到精神立足的草原,那么,无论面对的是施加压力、下达命令、进行威吓的当权者,还是俨然代表社会价值观的收视率的压力,媒体的态度都应该比现在坚决一些:我是个牧民,与你的立场不同,我认为存在本来就是相对的,价值观不一样也是理所当然。比起在城市里当一个小小的有钱人,这种生活方式恐怕更艰辛。然而,当媒体(特别是电视)觉得这不可行而放弃时,它就不再是新闻行业或公共财产,而是沦为簇拥在权力赋予的既得利益(电波)周围的串谋集团。这种情况下,谁还能保持公共意识,孜孜不倦地将他们谋取(自身)利益的嘴脸曝光在镜头前呢?
在《美丽的狼》中,柳泽教授面对大草原,说:“那风从哪里吹来,云又将飘向哪儿,世界的尽头在何方?想知道答案,唯有往前走。翻山越岭仍不见尽头,但这个疑问不断催我前行。”
我希望媒体能站在教授所处的草原上,亲眼去看看他所见的草原,让世人看到曾经是“世界”的居民,却一度销声匿迹的牧民重新站在那片草原上的情景。当媒体能准确地描绘出从内部看不见的草原时,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世界一定会颠倒过来。
—本篇选自《有如走路的速度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