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才故事的断裂
《十三邀》毕赣对谈里,一位青年导演对许知远说:本来以为《路边野餐》是一位精通文学电影的中年男人的作品,结果发现毕赣89年生的,于是吓到了,感觉自己白活了,便只好自我安慰地想,或许毕赣只是这一部爆发了,下一部就毁了。
没想到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(以下简称《地球》)真的栽了。
《路边野餐》拿到的600万票房在文艺片界已算体面,而《地球》上映首日竟拿到了2亿票房,堪称奇迹。但几乎在上映的同一时刻,所有的欢腾就迎来了反噬。
带着商业片期待而来的观众睡得睡、退的退。文艺片观众则宛如被隔靴搔痒,或干脆失望。
电影制片人在上映前日撰写长文《“地球”的至暗时刻》,声泪俱下地谈从筹备到制作的三年时间里团队遭遇的种种困难,比如由于经验不足等原因,定好的拍摄期一再延长,资金被白白耗光,演员的档期也没了。
毕赣等人几近崩溃,但幸运地搞定了资金、档期等问题,几位主演也十分慷慨,黄觉找来张歆艺投资,汤唯在电视剧档期内抽出时间,张艾嘉嘴上批评但还是主动帮忙,影片初剪版甚至入围了戛纳“一种关注”单元。这一切都为天才故事的延续做足了铺垫。
然而毕赣和网络时代的大多名人一样,在被命运抛向制高点后重重地摔落了。
在和许知远的对谈中,毕赣说《地球》拍完意味着想说的都说完了,不想再拍电影,更不想写诗,只想享受释放后的安全和舒适。或许他预料不到和《路边野餐》结构相似、制作又更为精良的《地球》会如此惨淡。不知现在的他作何感想,还会不会感到安全舒适,又是否产生了新的缺失。
但人们终于意识到,《地球》的失败除了要归咎于营销外,还要归咎于对毕赣的过誉。我们太期待天才的出现了。但毕赣不过是个想借电影弥补缺失感的文青,他暂且做不到更多。
南柯一梦的悲伤感,建立在人物的丰富性上
《地球》和《路边野餐》非常相似,都聚焦于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,他们如游魂般飘荡着、讲述着,直到来到一个叫荡麦的地方。那里的时空线被打乱,两个男人都见到了离去的、思念的人,完成了想做的事。
“人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吗?”二人在影片结尾处都说了类似的话,观众恍然大悟。
两部电影都建立在失去与寻找、缺失与实现的结构上,而找到和实现的过程都发生在梦里,以此构成情节的悲剧性。而毕赣自称之所以爱长镜头,是想呈现梦的质感:沉浸、陷落、垂坠。
然而《路边野餐》的梦令人动容,《地球》却隔靴搔痒,甚至很矫情。我反复思考为什么,认为原因之一在于,若要让南柯一梦的过程更有空欢喜感,需要为做梦的前提做足铺垫。基于此,所有绵长的镜头和细腻的情绪才有所依傍。从这一点来看,《路边野餐》更加充足。
《路边野餐》的主角陈升曾是个混混,在舞厅里认识妻子并生下儿子卫卫。由于生活浪荡,嗜酒如命,他造成一场车祸并失去儿子。无法原谅自己的他疯了,又因此错杀了一个人,并入狱,出狱后妻子也离开了。
陈升的梦基于此。而片中尽管人物众多、情节繁杂,但都能回归陈升的心魔。
毕赣在这里用了一个手法,即同一人物的多重建构。影片中出现的大多人都是陈升、妻子、儿子的化身,也都源于陈升的某个心魔。比如把妻子分离成老医生和洗头妹两个角色,前者在寻找匆匆一瞥的陈升,后者在荡麦遇到年轻的陈升,二人与陈升的相遇都停留在最美的时刻。再如把做错事的自己分离成同父异母的哥哥和酒鬼,把出车祸的原因换成看到了野人,事实上是建构角色分担痛苦。
因而在这个重构的故事里:陈升重情义、浪漫、没做错事,并弥补了亏欠的人们......直到梦醒来,发现虽然时钟倒转,但生活不可逆。
尽管同样有大量长镜头和隐喻场景,但呈现得更加紧凑、充分,也因故事的丰富性而不显得多余。
但《地球》就单薄了不少。
主角罗纮武是个失去母亲、情人和朋友的中年人。儿时父母不合,母亲与情人离开了。长大后,罗纮武因失误让朋友被杀害,在追查凶手左宏元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左的情人万绮雯,并与之相爱。二人计划杀掉左宏元并私奔,但没成功,并失散多年。离开多年的罗纮武在父亲去世后归乡,因此想起了失去的一切,于是在梦中寻回。
和《路边野餐》相似的地方在于,《地球》也暗示了不同人物的同一性,比如罗纮武和小白猫打乒乓球的场景,既是罗在替白猫入狱的父亲弥补父爱,也是罗在替自己完成和孩子相处的愿望。
而万绮雯、凯珍和母亲则构成了罗纮武对女性的多层向往。精神分析学上讲男性会爱上两类女性:一类和童年时的母亲相似,一类相反。男性在与之相爱的过程中弥补童年创伤。可以看出,万绮雯与母亲长相相似,但性格孤冷犹豫;凯珍则与母亲同样拥有火红发色,性格也更为简单果决,更像敢与情人私奔的母亲。而罗在儿时失去了母亲,又未能与万绮雯相守,只好在梦里塑造了二人的结合,并与之相爱。
但男主寻找和实现的前提并不充分。影片前半部分没有把男主失去母亲、朋友的伤痛呈现得彻底,反而用大量篇幅写他和万绮雯的偷情,况且故事线都很老套,因而产生了许多无用且冗长的镜头。比如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提到母亲难过要吃掉一整个苹果时,要让李鸿其饰演的白猫哭着吃完一整个苹果,况且吃苹果的梗非常尴尬。也因此,整整一小时的南柯一梦立不住了,也很矫情。
整体来看,《地球》更像是将一个少年单薄的情绪刻意放大了、打碎了,又重新拼贴给你看。以至于绵长的镜头薄如蝉翼,轻浮的美。
用中年人物的外壳,装着少年过度宣泄的单薄情绪
许多人认为毕赣在装深刻,我倒不这么认为。他沉稳寡言,但又幽默,自称对深刻有所怀疑,更不愿教育别人。而他因平凡人感到动容的瞬间,是在看到一位保安正在手机上看电影的时候。他认为保安在对无奈的生活进行反抗。安于小镇生活的他,一定喜欢着这些普通人,并非俯视。
因而毕赣的闪烁其词,与其说是装深刻、不想讨好大众,不如说是过度宣泄的结果。他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可讲,只有郁结的年轻情绪。
我们可以看到两部电影和毕赣经历的相似性。生于凯里的毕赣儿时住在澡堂边,父母经常吵架,后离婚,母亲因此离开。他跟随嗜酒、浑噩的父亲生活,对方有艺术家气质,也经常带他看电影。而在《路边野餐》中饰演陈升的毕赣的姑父,年轻时坐过牢、混过社会,在拍电影前和女儿关系疏离。
毕赣谈到一个意象:儿时某次父母吵架,家里的电灯不停地闪,非常没有安全感。他本来想把它放到《地球》中表达一种末日感,最后把电灯换成了水杯。而把这些东西放进电影里,就有了安全感,因为是旁观的视角,也像是把它们关在了电影里。
因而他反复说,拍完两部电影后很爽,舒服,安全。能关的都关了。问及是否考虑在电影中观照人类时,他说:大师关照人类,我是普通人,还是个年轻人,我连关照自己都吃力。主要想解决自己的问题。
戴锦华认为毕赣的可贵之处在于,他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自怜自恋,而是挣脱皮囊,站到更高的地方,关注被主流片子挤掉的人们,比如中年男性。
但他还是在拍自己:自己的缺失、家里人的缺失。自己的不安和安全。而虽然世人皆是在关系中缺失或寻找的人,皆是不安的人,但把人物封闭在冗长而破碎的情绪和符号里,就显得孤傲多了。
况且大多文青的悲欢本来相似,但由于习惯封闭自我,悲欢和悲欢也都隔阂开了。于是本来不特别的东西也在对镜自照中渐渐成了特别。可文青们坚信自己的特别,更把它当做孤岛人生的存活理由。这当然算不上艺术,至多是喃喃自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