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现实的江湖社会,我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,常常发现在金庸笔下早有原型:胡吹瞎混的裘千丈、严厉古板的灭绝师太、外冷内热的俞莲舟、滑不留手的游迅、狂傲自大的白自在,当然更不用说丁春秋、岳不群、余沧海、吴之荣们……人性的复杂深邃,千变万化,金庸早已提示给我们,但只有自己有了阅历后,才能读出深层的滋味。我们仿佛在玩一个扩大的金庸世界的游戏,只是在这游戏里没有现成的攻略,我们只能靠自己一步步砥砺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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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手机上跳出金庸去世的推送时,我正在桂林阳朔西街闲逛。我一笑,自然并不信以为真,毕竟之前的谣言已经有过好几次了。不过很快,各大媒体的报道接二连三出来,这次的真实性无可置疑,金庸确实是走了。
像其他所有人一样,我在微博上发了一些悼念的话语,不过也没有太深的悲痛。金庸毕竟年事已高,寿终正寝。虽然我写过两本关于金庸的书,不过我一直秉持钱钟书的观点:「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好吃,并不需要认识那只母鸡。」这几年太多名人去世,我也只是略感怅然,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。
直到我想起自己为什么到桂林来。
桂林和金庸没有直接关系——金庸笔下从未写到过桂林。不过10年前,我不自量力地想写一部《倚天屠龙记》的同人小说,其中一个重要角色便是金庸仅描写过一次的元顺帝,他的潜邸曾在桂林。那段时间,我查了许多关于桂林的资料和图片。这个故事后来不了了之,我却一直渴望来桂林看看这个我曾那么「熟悉」的地方。直到今年,我总算抽出时间赶来这里,在漓江之畔,群峰之间,驰想千年前绝世高手们的刀光剑影。
94版《倚天屠龙记》剧照
我悚然惊觉,自己竟然都一时忘记了,没有金庸,我根本不会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。桂林,乃至我曾经到过的许多地方,某种意义上都是金庸世界的一部分。金庸竟然已在那么深的程度上改变了我的生命乃至世界观,他的文化基因已经内化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。
而这一切的源泉却已不复存在。
游人似乎都远去了,暮色低垂,我走向漓江之畔,开始陷入越来越深,越来越恐慌的迷茫,回忆无可抑制地翻上心头。
如果套用刚才那个比喻,如果说金庸是一只下蛋的母鸡,我并不是吃鸡蛋的人,而只是一个蛋,千万个蛋中的一个。在精神层面上,恰是金庸塑造了我们。
我们,是金庸的孩子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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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年前,我如痴如醉地写着金庸的同人故事。再往前倒推十二三年,90年代中期,我像亿万同龄少年一样,第一次如痴如醉地捧起金庸。那种进入一个不可思议又瑰丽无伦的世界中的幸福感,在我的阅读史中不超过3次。
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读完《神雕侠侣》后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:杨过和小龙女消失在华山之巅,我也仿佛被抽空了灵魂,身边的老师在课上讲作业和考试,同学们聊着明星八卦等无聊话题,我仍然神游天外。这世界是那么干瘪无趣,甚至让人都不想再呼吸。唯一的快乐,就是赶紧再读第二遍,回到那无比曼妙的武侠世界中。
95版《神雕侠侣》最后一集中,杨过带着小龙女远遁江湖
这种初期的沉醉渐渐散去,而更深一层的感悟,却是金庸世界的光照进现实。到了初中后半段,我成绩优异,但性格叛逆,不服班主任的管教(常读武侠小说自然也是一大问题),导致和他关系恶劣,几次被勒令回家,在同学眼中大概近乎被开除。那时我经常骑自行车到县城边的一座荒桥上,凝视着桥下的涛涛逝水发怔,觉得人生也快到了尽头。那时候再读《神雕》和《笑傲》,看到杨过和令狐冲也曾处于同样的绝境中,却顽强地不肯服输,终于找到了生命的转机和人生的幸福,那种触及灵魂的感动和颤栗,是支撑我熬下去并一步步走出来的动力。是金庸告诉我,生命并非一眼望到头的一条大路,而永远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变化和美好未来的可能,无穷如天地,不竭如江河。
很快我对金庸的迷恋越发狂热。那时,正版的《金庸作品集》第一次由三联书店在大陆推出,我虽然早就读完了所有的小说,仍然花光了压岁钱买了一套,大概三四百元,对当时的我不折不扣是一笔巨款。对于习惯租盗版书看的其他同学来说,此举也纯属脑子抽了。父母发现之后,惊怒交加,生怕了我看了这些「武打书」学坏了。他们要把这套金庸扔进垃圾桶,我苦苦哀求,才留了这套书一命,但平时也不许再翻看。
三联版《金庸全集》
不管怎么说,上了高中之后,金书我已经熟极而流,此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:给金庸写信。
本来似乎是绝无可能的事,不过听说金庸已经来了浙大教书,这便有操作性了,实在不行,自己去一趟百八十公里外的浙大都好啊!至于信的内容,我自信不会像一般崇拜者那样纯表仰慕之情,而是打算找出金庸小说中的一些漏洞和硬伤,分门别类论说清楚,并提出修改建议,请金庸先生再版时考虑。如果能以这种方式为金庸作品的修订做出一定的贡献,那将是多么幸福!
不过真做起来并不简单,漏洞和硬伤虽然发现了不少,但要有系统性地一一指明,又得从头看书做笔记,相关的历史文化就需要补课,而此时高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高悬头顶……最后,我改了几稿,还是没有把那封信写完,当然也就省了如何寄去的麻烦。后来能上网之后,我才发现,早有别人在和我做一样的事,而且更清楚严谨,巨细无遗,俨然学术论文一般,其中一些也得到了金庸本人的肯定。我有些失落,但感到也算是「英雄所见略同」,又不无欣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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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这代生于七八十年代的人,在金庸时代的后半段才入场,未曾有幸在《明报》追看初代的连载,第一批香港金庸剧引进大陆时也年齿尚幼,不及见万人空巷的盛况。不过90年代以来,我们从中学到大学,从大学到毕业,也目睹了金庸小说从不入流的「武打书」升格为一代经典的过程:邓小平嗜读金庸的说法不胫而走,金庸成了浙大的名誉教授,严家炎、陈墨等人解读金庸的书籍陆续出现在书店里……最后,各种权威的报章电视上对那个「写武打的」各种褒扬溢美,大陆翻拍的金庸剧甚至上了中央一台。在父母的瞠目结舌中,我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乐。
自然仍有强烈的反对声。我刚学会上网那阵,爆发了王朔批金庸事件。若是早10年,金庸只是大陆文学界根本不会正眼去看的一个九流写手;若是晚10年,金庸早已封神,王朔即便仍然大骂,也无需认真看待了。不过世纪之交,在金庸地位不上不下的节骨眼上,这次金王之战掀起了惊天巨浪。金庸没有应答,但我们这些「徒子徒孙」却团结起来,在网络上展开了浩大的反击战,将自己被父母和老师鄙夷的愤懑一股脑地发泄在王朔身上。我当时刚上大学,还没有自己的电脑,也花钱去机房和网吧里写了好几篇文章「痛斥」王朔及其支持者。回想起来,这似乎是网络时代我参与(如果算参与的话)的第一起大事件。
口水战自然没有胜负可言。但从历史的眼光来看,那一次反击战却是吹响了网络上金迷的集结号。事实上,金庸此后快速地正名乃至封神,也和网络时代的兴起互为表里。互联网引入中国时,金庸的孩子们恰好长大成人,迅速占据了中文网络,也拥有了不容忽视的话语权,主流舆论在几年之中便天翻地转。网络文化的方方面面,从早期的网络小说到热门游戏,乃至网络黑话的典故,处处都留下了金庸的痕迹。今天早已「笑傲江湖」的马云,当年也是因为受到金庸的感召才投入互联网的江湖,创下千秋大业,这已是人所共知的美谈。
当然,那时候还有一个我认识的年轻人,看着满屏的「令狐冲」「杨过」之类早已被占完的主角令名,郁闷地从金庸小说的角落里找了一个叫「宝树」的坏家伙当成了自己的网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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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长大以后,金庸仍在陪伴我们成长。
很难说清楚金庸的影响到底是什么,显然不是遇事情就打打杀杀的作风,但也不是抽象的「为国为民」「侠义精神」,虽然多少会有一点,但要以为爱看金庸就有侠义担当,未免太高看了人性。
更重要的,可能是因为我们在20世纪初所踏入的中国社会已经有了极大变化,加入WTO后国际资本纷纷入华,民营经济蓬勃兴起,各种新兴产业如雨后春笋,人口流动空前自由……多元,混沌,风波险恶,机遇无限。某种意义上,这正是金庸小说所诞生的,50到70年代香港的扩大版,在真实古代中其实相当边缘化的「江湖」,成为我们这一代人投入其间的大时代、大社会。
金庸所带给我们的传统文化传承,也不是《弟子规》或者乡约家训那一套,相反,儒家的家国天下、佛道的空无与超脱、乃至自由主义的独立和个体追求等等融合无间,臻于化境,成为打动人心深处的强大力量。很难说金庸给了我们什么确定的教诲,你可以像郭靖一样重信守诺,也可以像韦小宝一样灵活机变,每个人从中或许看到的都只是自己的灵魂。但孤独的少年们踏入莫测的江湖,总带着从金庸得到的信念与希望。
在这现实的江湖社会,我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,常常发现在金庸笔下早有原型:胡吹瞎混的裘千丈、严厉古板的灭绝师太、外冷内热的俞莲舟、滑不留手的游迅、狂傲自大的白自在,当然更不用说丁春秋、岳不群、余沧海、吴之荣们……人性的复杂深邃,千变万化,金庸早已提示给我们,但只有自己有了阅历后,才能读出深层的滋味。我们仿佛在玩一个扩大的金庸世界的游戏,只是在这游戏里没有现成的攻略,我们只能靠自己一步步砥砺前行。
而练成绝世武功,笑傲江湖,也不是小说中的意淫。九阴九阳神功自然是不存在的,但现代社会中,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去修炼。你可以读下博士,当上教授,在专业领域成为一代宗师,也可能创立商业帝国,号令天下;或者写出创意无限的网络小说,一举成名;更可以在游戏中完成出神入化的操作,成为人们仰慕的大神……自然,得到绝世秘笈的机会肯定比小说里渺茫得多,你得靠自己去一步步修炼。但不为此,何以遣有涯之生?
尤瓦尔·赫拉利说,人类社会生活的要义就是讲故事,在没有意义的世界中虚构出意义来。金庸对我们来说,并不只是讲了一些故事,而是让我们能够通过他所创造的想象之滤镜,让我们可以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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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然,这篇短文也并不是说金庸,而只是说我自己的故事。
中学之后,我的人生还遇到过好几次更大的难关,曾重病不起,也曾事业尽毁,每次金庸都给过我莫大的慰藉,但我的精神已经逐渐坚韧强大,可以坦然地面对世界的黑暗残酷,不需要再靠美好的结局才有希望。正如黄河舟中的令狐冲,未必能再练成绝世武功和找到新的恋人,他生命已经足够光彩照人。人生要过得绚烂,原本不在乎结果如何。
金庸是我们的青春,亦是我们的人生。后来我与金庸小说更有奇异的缘分,写了两部关于金庸的解读,由线上到线下,甚至略有小名。来龙去脉,别的地方我已说过多次,此不赘述。只是这些年偶然遇到一些人,相识的机缘本来与金庸八竿子打不着,但常常会聊起金庸,甚至不少人读过我那两本小书,觉得解答了他们很多「金学」上的问题。多年前中学时的梦想,竟因此部分实现了,命运的奇妙一至于斯。
不过我到底没有见过金庸,也没有过任何直接间接的联系。只是在两部书出版后,有喜欢的朋友带去给曾为金庸代笔的好友倪匡,得到了倪匡先生的肯定勉励,已是极大的荣幸。「日盈缺,月满亏蚀,天地尚无完体」,于心已足,又何必再有执念。
但因为金学而认识了一些相关人士后,我也间接得到了一些金庸的消息。也知道这几年金庸基本都在病房里,身体状况不容乐观,这一天的到来,并不太出人意料。九十多岁去世,甚至可算是喜丧。但无论何时发生,对金庸的孩子们,都是难以承受的沉重。
关于金庸小说我写过许多文字,还有很多想写的东西。我探讨过并还想进一步探讨金书背后的许多线索和伏笔,作者若有若无的深层用意,进一步引申的可能性……这些并不只是文本上的咬文嚼字,而可以追溯到许许多多年以前,在南方海岸一个陌生的大都市中,一个飞速转动的大脑深处所涌现的一道道绚丽的脑电波。那个大脑瑰丽无伦的生物电波绵延了超过半个世纪,在其他亿万个大脑都激发出无尽的波澜。而不到24个小时之前,它却消失了。每一个曾产生那些奇丽构思的神经元,都已枯萎了,回到了物质世界无限的循环中。
诸行无常,诸法无我,这是金庸的信念,对这无常世界,想必先生本人不会太过眷恋。
但于我们,一切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,一切遗憾都没有办法再弥补,那个似乎一直在那里本可以找到的本源,已进入存在的深渊。我们自己的存在,也因此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,或许还要许多年后,才能真正明白。
现在的我们,金庸的孩子们,在茫然无助中,走向各自冷暖自知的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