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言能否表达作为最高原理的“道”,是道家感兴趣的话题。
庄子之前的老子,对此问题的看法是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老子认为作为宇宙本源的常道,只能用常名来表达,而常名是对一般名言的否定,所以常名实际上就是无名,老子说“道恒无名”,认为道的世界在名称、概念之外。
老子还说:“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”老子的基本主张是,有限性的语言无法表达无限性的道,道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和称谓。所以,老子说“大音希声”、“大辩若讷”,教导人们要沉默。但是老子毕竟留下了《道德经》五千言,尽管这五千言也是迫不得已留下的。《史记》记载,老子看到周朝衰落,要出函谷关隐居,把关的尹喜说:“你快要隐居了,给我写点什么再走吧。”于是老子不得已留下了五千言。
庄子也对言意能否把握道进行了尖锐的责难。庄子说在《齐物论》说“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”,认为道不能分割,而人的概念语言总是进行抽象,把道割裂开来;道一经分割,就有了界限,那就不是整体了。同时,庄子认为概念是静止的,无法表达变化,所谓“其所言者特未定也”,就是指言说的对象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,说出来的就是错的。本体的运动、变化中西哲人都津津乐道,赫拉克利特说“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”,孔子慨叹“逝者如斯夫”,都是对生生不息的本体的感悟。庄子常把道比作音乐,在他看来,“若骤若驰,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”的“天籁”,是无法用概念来把握的。
道作为哲学层次上的原理,本质是“无”,是无限、无规定性、无确定性,不能对它说出任何确定的东西,庄子在《知北游》中说“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”道不是普通语言所能反映,用后来禅宗的说法说出来的就是错的。北大的朱德生教授曾经讲过一个故事,他在做学生时听老一辈的哲学家熊伟先生讲海德格尔。好多人反映说听不懂。熊先生回答说:海德格尔的哲学在德国也很少有人能够懂,上哲学课就是要听那个听不懂。熊先生的这个回答很有意思,说明了哲学智慧虽然具有普遍性,但这种智慧的表达和领会却具有个体性,不大容易用语言来传达。所以,西方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试图解决一切哲学问题的巨着《逻辑哲学论》原文只有两万多单词。全文只有七个命题,其余内容是解释和论证。最后一句话是:“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。”回到庄子道和言的关系,这不可说的就是作为本源的道。对于道,我们不能说、不可说,只能在沉默中感悟。
对于道,过份的言说只能离得更远,所谓“道隐于荣华”,庄子笔下的“得道之人”常常是“有谓无谓,无谓有谓”,说和不说没有什么两样,说了等于没说,没有说又好像说了。庄子对这种说了等于没有说的智慧特别推崇,称之为“言无言”,并进一步解释道“终身言,未尝言;终身不言,未尝不言”。这种说了等于没有说的智慧后来在禅宗特别推崇的佛学经典《金刚经》中也有表现。《金刚经》讲了许多道理,同时又说:“佛说一切法,即非一切法,是名一切法。”一边说道理,一边又把已说的道理摧毁,这样避免了思维的执着和僵化,保证了作为本原的最高智慧的灵活性和开放性。